于冠深:盼年
小时候,最盼的是过年。一进了腊月门儿,就急于要看到年的面影似的,一次又一次地问母亲:“娘,到多咱才过年呀?”“快了。”母亲说道。有时,母亲在说了“快了”之后,还不免感叹:“觉着刚过了那个年似的,这不又过年了。”
母亲的感叹并不影响我一往情深地仍盼。一面盼,一面开始为过年做准备。就我而言,通常情况,最早的准备是埋天灯杆子。所谓天灯杆子,就是竖在当天井里,用来挂灯笼的高杆。杆子的顶端,绑上苍翠的柏树枝子。柏树枝上,再绑上个有类于风车的梢圈儿。梢圈儿的前端装有制钱,风一吹便哗哗作响地飞快旋转。腊月里的农家小院,原本是挺清冷挺萧条的,一经有天灯杆子竖立,年的氤氲便腾空而起且弥漫开来,令我兴奋不已,仿佛花团锦簇的新年,已然来到村头。
接下来是兴致勃勃地赶年集,仿佛年在集上——从一定意义上说,年还真是就在集上。集上人山人海,熙熙攘攘。诸般物品,吃的也好,穿的也好,玩儿的也好,以及只可言“请”的用以敬神驱鬼和供奉家堂的什么什么,不少都打上了“年”的印记,有了“年”的冠名:“’年’货”。熟人见面,总是差不多一样的问询:“置办得怎么样了?”“无尽无休呀,”说着,注目自己手里提着的猪头,或猪下水,或别的什么,“有了这个,嘿,齐了!”说罢,撒一串笑声在寒冷的空气里颤动,我的心也随之兴奋得一阵颤动。
有一年的年二十五县城大集,父亲领我走十五里路专为去买灯笼。左挑右选,方才买下做工较为精致的一个:崭新的白茬木框,四面镶着画有花枝的玻璃。走在回家的路上,父亲说道,当年姜太公八十岁了,在渭河上用直钩——钩而曰直,岂是钩哉,这也算父亲的一个创造——钓鱼,口中念念有词:钓钓钓,钓钓钓,大鱼不上钩,小鱼乱漂漂!结果周文王请他当了丞相,打下周朝的八百年江山。姜太公有封神的本事,权威极高就不用说了,所以后人就在天灯杆子上写下“太公在此”四字,大鬼小鬼就都被镇住了。于是我想,刚买的这个灯笼贵是贵点儿,但只有这样的灯笼,才对得起非同凡俗的姜太公老人家的凛凛威风。
在收成较好的年份,我于大年三十的上午忙着写春联。我是在八岁那年的春节开始写春联的。当我听父亲说要我一个小孩子写春联时,简直吓了一跳。我说我不会写。父亲对我大加鼓励,说是我会写大仿就会写春联,还让我自撰联语。字写得再差也可以比着葫芦画瓢,自撰联语就实在是赶鸭子上架了。父亲只好除发掘自己的记忆储存外,请人给撰了两副联语,拿回家让我写。请人撰的两副联语当中,我现在只记得一副:“忠厚仁义传家远,达理忍和快活多”。写到最后,自然还要给灶王爷写上一副:“上天去不过七日,回宫来又是一年”。更不忘写下“太公在此”四字,往天灯杆子上张贴。春联一贴到门上,红光闪闪,整个宅第焕然一新。傍晚时分,大人到老林上请过世的祖先回家来过年。此前,家堂或牌位已经挂好或写好,供品已经摆好,家堂或牌位上边挂了用黄表纸或一般的烧纸剪成的纸钱之类,将气氛烘托得庄严肃穆。还有一件事情,是在大门外拦一根胳膊粗细的棍子,不知道用意何在,反正家家户户如此。
到此为止,在我看来,一切过年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做完。从我盼年的角度而言,年已进了家门,接下来,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过年了。
有一年,我刚跟小伙伴们一起跑全村拜年回来,就问母亲:“娘,什么时候再过年呀?”“这孩子,”母亲说道,“这个年还没过完哩,怎么就想着再过年了!”
时当大年初一早晨,这个年当然还没有过完,不过,像除夕的“烧厅”和初一五更头里的发马子等高潮已过,没有了太大的期盼,以致竟感到失落了。的确,就我的感受来说,年前的那种期盼,那种等待,特别是那种兴致勃勃的忙碌,就中蕴含着如花似锦的希冀,兴奋自不待言。高潮固然最为令人沉浸和迷醉,然则高潮总嫌短暂。而且正由于高潮的结束,造成了情感的落差,怅然若失就并不奇怪了。终于转而作想,毕竟年还没有过完,此后的剩余部分以至于尾声,无疑是更珍贵更应该珍惜了——甚至有点遗憾:此前一段,似乎过得有点儿过于粗疏和挥霍,没有更为加心用意地对待和体味每一个细节。
现在回想起来,一个家庭也好,一个村子也好,穷一些的也罢,富一些的也罢,大体而言,相对来说,忙年、过年的一段时间,总是弥漫着喜庆,欢乐,温馨,和谐的气氛。年复一年,我的一颗童心,每每糖块似的在其中融化,融化,融化,那种甜蜜的程度,诚可谓无与伦比且无以复加了。
过了农历的二月初二,年便彻底地过完了。竟然仍旧有着挽留的情愫。惟一的办法是不将天井里的天灯杆子刨走。在尔后的日子里,抬头仰望它那仍然翠绿的柏树枝,以及柏树枝上哗哗转动着的梢圈儿,仿佛还能看见正在日益远去的年的背影似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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